親愛的協和1568名畢業生,祝賀你們!今天是你們人生中不多的幾個特別幸福甚至到因其落淚的時刻。我曾經說過,什么是故鄉?故鄉是由距離制造的,是年少時天天想離開,而年長后天天想回去的地方。此前,同學們天天與協和、與老師同學們在一起。從今天開始,你們留給協和、留給老師和同學更多地是一個背影。距離出現了,故鄉也就出現了。從今天開始,協和對于你們,是母校,也是精神故鄉,這里的老師與同窗是精神故鄉的一部分。你走得越遠,故鄉將變得越清晰。那么走多遠呢?我不妨說兩個數字,一個是50年,一個是70或者80年。
上世紀50年代中期,清華大學為國家奉獻了一個金句——為祖國健康工作50年。當時更多針對體育鍛煉,但是后來意義就不止于此了。送給你們這句話,是因為你們是讓更多人能為祖國健康工作50年的護佑者。這個職業讓你們更可能為祖國健康工作50年,為自己、為家人、為愛的朋友們,健康生活70、80甚至更多年。
50年有多遠?從今天開始,我們一眼望去是2072年。如果前方不甚清晰,讓我們回望50年前的1972年。正值中美破冰之際,尼克松訪華的團員中有一位聯合國兒童基金會主席格蘭特先生。他無意中說起,自己生于協和。他的父親就是當年說過“一盎司的預防勝過一鎊的治療”的那位(蘭安生)先生。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協和迅速找到了他全部出生記錄包括其中的小腳印作為禮物送給他。你可以想象這是怎樣的一種感動。這個小禮物,一下子牽連起50多年中美間的方方面面,也包括協和的精神。同樣在這一年5月,周恩來總理被確診癌癥。面對滿目瘡痍的中國,這個病癥讓周恩來更堅定了恢復秩序,讓鄧小平復出的決心。于是,50年前那一刻也成就了我們今天的富足。50年如此漫長,講起這些,遙遠得仿佛悠久的歷史。那我們想象,從今天開始到2072年,將又是怎樣的一個50年?
我想講的第一個配套關鍵詞,就是“增量與存量”。
1972年,中國人口8.7億,雖然貧窮,但非常年輕。當時中國人心血管疾病很少,被全世界當作典范。而上周發布的2021年《中國心血管健康與疾病報告》顯示,每5個死亡的中國人中有2個多死于心血管病。更重要的是年齡,當時中國人非常年輕,而現在60歲以上的人口已達2.7億。這還僅是個開始,暢想你們將要面臨的50年:2029、2030年前后,中國人口將達到峰值;在2053年左右,中國60歲以上的人口將達到峰值,大約4.8到4.9億,規模相當于排在世界第三的國家人口數;2073年是我們談到的未來50年的終點時刻,預測80歲以上的人口將達到1.34億。那時候你們中已經有人進入到了這個群體,更多的人開始無限地靠近。未來的50年,中國將始終是全世界年老人群最大的唯一國家。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一個國家曾面對5億60歲以上人口和1.34億80歲以上人口帶來的醫療挑戰。所以我能想象最浪漫的事,就是你們將陪著我們變老;我能想象最幸福的事,就是變老的過程中,你們會護佑我們更好、更健康。
從新中國成立到之后的幾十年,中國的醫療事業面臨的最大的挑戰是增量的挑戰,就是讓生下來的人減少大病和重大殘疾,關鍵是能夠活下去。在1949年,我們的平均預期壽命只有35歲,主要是因為當時新生兒死亡率高達200‰。隨著社會進步、公共衛生發展和各位前輩的努力,今天新生兒死亡率已經是5.2‰。因此,增量的挑戰我們應對的非常好。但未來50年,我們將面臨巨大的人口存量挑戰。就是要活得健康活得長,而且要活得很好。如何讓所有的中國人不得病、晚得病、得小病,得了小病快治不轉成慢病,得了慢病也能有效控制地健康生活,這就是未來50年你們肩負的職責。
第二個配套的關鍵詞,我想談的是“敬畏與邊界”。
50年前,周恩來總理被確診為癌癥,很長時間里擔任總理醫療小組組長是我們協和的校友吳階平。后來他成為國家領導人,在采訪中被記者問及,“你如何看自己一生的醫生生涯?一直以什么樣的心態行醫?”他用了一句話,道出了后來我見到和讀到的很多大醫幾乎都抱有的共同的想法,就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在這八個字背后,是敬畏。
我們也可以找到反例。上世紀70年代中期,曾廣為流傳著一個預言,醫學技術進步的這么快,傳染病對人類的威脅將要消失。然而此時處在新冠疫情第三個年頭下,我們知道這是一個多么過分樂觀的預測。同樣,在抗生素取得巨大效果的時候,大家也不會去想到后來它的耐藥性。
從事這個行業的人,畢業于協和的人,一定是自信的,但是只有建立在敬畏基礎上的自信才是真正的自信,才會出現大家最期待的那種真正的認真。這種敬畏恰恰來自于不管醫學技術多么進步,越需要對一個人的尊重。技術帶來的更多是對平均值的樂觀,而每一個病人都認為他是這個世界上最苦的、最獨特的那個人。你將如何面臨這個獨特?敬畏極其關鍵。
還有一個該談的,醫學技術進步到如此天地,我們必須去思考邊界的問題。當我們什么都能治,是不是我們什么都要治?什么該為,什么不該為?人類作為一種動物,哪些不適是應該接受,并通過自己包括免疫力在內的各種各樣的反應去讓機體變得更加健康。在醫學進步的近百年過程中,求醫的次數在明顯增加,而在人類變得更加長壽的過程中,也必將伴隨著更多的病痛。各位當然該去思考邊界的問題。邊界還有一個重要的挑戰來自于成本。科學技術、醫學技術快速進步,意味著整個醫療成本正在快速擴張,幾乎全世界所有國家和每一個家庭都在面臨著求醫問藥過程中的成本邊界問題,而我們作為從業者該怎么去思考這種邊界?所以敬畏和邊界是作為大醫支撐基礎的非常重要因素。
第三組關鍵詞是“愛與慈悲”。
著名哲學家羅素曾說過:有三樣東西支撐著我的生命,對愛的渴望,對知識的追求,對人類苦難不可遏制的同情。我自己還加上了第四句:對于所有可改變事情抑制不住想要改變的沖動。愛永遠應該放在最前頭。
我特別喜歡的一位臺灣詩人有一句詩深深影響著我:“愛是唯一的向導”。當你不知道怎么選擇的時候,跟著內心的愛走。愛像陽光,各位應該把這個愛,更多的給自己、給朋友、給家人、給生活、給事業。很多人會說,怎么能不讓醫生把愛給患者呢?我覺得,愛給患者不一定準確。我希望大家面對患者的時候是慈悲。好多年前見到證嚴法師時,她曾說“慈悲如月”,讓我非常感動。她告訴義工們,慈悲不要像太陽一樣耀眼烤人,給人以壓迫感,要像月亮一樣溫柔如水,更重要的是,為黑夜中的路人送去光明。
醫學工作者該有的更大的愛,就是抑制不住的慈悲。不能要求醫學工作者每天都是佛。他們應該堅持每天做職業人、專業主義者,但在偶有需要的時候,就是佛,就是月光,就要為黑暗中的人照到前路。一個醫生可以開很多不同的藥方,但永遠要開“希望”這個“藥方”。面對很多從絕望中來的病人,即便你沒有辦法施救的時候,依然可以把“希望”當作“藥方”。當你無法治愈一個病人,你還可以通過努力治療他,治愈一個家庭,治愈人類,讓人們看到希望。
曾有一位大夫在急診室搶救孩子。當他得知外面跪著四個老人和孩子的父母,盡管知道孩子已經沒有希望的情況下,又搶救了將近兩個小時,讓旁邊的人用這個時間去勸慰、說服外面跪著的六個人。如果他開始就說孩子不行了,這個家庭可能迅速在心理上崩潰。這樣做更是對一個家庭的治愈。
第四組關鍵詞是“治療人,也治療這個世界”。
相信所有的協和人都知道,大家說的“治病”其實是治每一個獨特的患病的人,是生理加心理共同起作用去治療一個整體的人。大家都聽過扁鵲見王的故事。王問他,你們家兄弟三個都行醫,誰的醫術最高?他說我大哥醫術最高,我二哥其次,我最差。王說,不會啊,所有人都知道扁鵲的名聲,卻很少有人談論大哥和二哥。扁鵲回答,大哥是在別人還未得病時就發現危險,稍加干預,沒有發病。二哥是在輕癥的時候迅速干預避免轉成重病。而我是在病人病重的時候,有時候運氣好能治好他,因此我名聲蠻高。這是醫學界具有的中國智慧的體現。回頭看新冠疫情中的武漢保衛戰不就是大哥二哥三哥同時在努力嗎?每個人戴上口罩隔離,這是大哥在健康人沒有染病的時候發揮作用。在我們協和,當然要提到王辰院士和他的同事們提出方艙醫院。方艙醫院不就是二哥嗎?在僅有輕癥的時候施以干預,避免更多人傳染。全國醫學工作者匯集到武漢、匯集到湖北,救治重癥病人。當然,中國抗疫的醫生決不能被簡單機械地分成大哥二哥三哥,他們每一位都是大哥、二哥、三哥的匯聚,反過來提醒我們,“一盎司的預防勝過一磅的治療”。我們要從整體上治療人,更要治療這個社會和治療世界。顧方舟先生的一粒糖丸,動靜仿佛很小,卻是“于無聲處拆驚雷”,讓我們一代又一代人成為獲益者。這何嘗不是一次對整個中國的治愈。
德國細胞病理學、社會醫學的倡導者韋爾紹認為,醫學能治愈的只是一部分,而公共衛生以及環境和對世界的治療尤為重要。1866年,他積極主動參與到了柏林地下管網的改造過程。請注意,是一位醫生主動負責了地下管網改造。到1873年建成后,柏林人均預期壽命從1860年代的35歲到1900年變成了50歲,這就是公共衛生和社會環境的改變所產生的治愈作用。王辰院士以及很多大醫,多年來用大量的時間精力致力于控煙。這不是單純的治病,而是對社會和世界的治愈。過去我們常說,“不為良相,便為良醫”。其實良醫都在想辦法也在成為“良相”,或者讓做官的人成為良相,因為他們在努力建立健康的生活方式和健康的社會環境和秩序。
最后想要說的是“現代醫學與中國貢獻”。
我個人不是很喜歡約定俗成的中醫和西醫的劃分。因為在現代醫學出現之前,西醫把放血、外科手術歸理發師協會管理,把很多毒品當做藥品……但是過去的200多年,現代醫學的快速發展(改變了醫學)。因此,所謂的“西醫”應該被稱為“現代醫學”。現代醫學很重要的就在于有效、安全、被信任、被相信、可共享。同理,我們深深熱愛著的中醫,不應該被拿來跟我們現在談論的、實際已經成為過去的所謂“西醫”去做某種競爭,而是非常有可能蘊含著經過努力能成為現代醫學中的東方智慧和中國方案。它應該為人類發展并豐富現代醫學。
在過去這200多年,在現代醫學的進步中,中國人留下的痕跡和紀念碑太少了。我們可以不可以更樂觀地期待,在未來現代醫學的發展中,有更多中國人的痕跡、中國人的創造、中國人留下的豐碑。在屠呦呦的名字后面,將有更多的中國人的名字,而其中一定應該有協和走出來的人。回望過去,現代醫學的發展,現代醫藥以及很多技術的突破,都來自于混搭、跨界、永遠的好奇、天真單純的相信,然后很多創造出現了。我們未來是不是也有很多這樣的醫學人員?我相信會有。因此,這是各位要出發在未來50年行走的時候,如果大家愿意接受一些祝福的話,那么就是這些關鍵詞了。
在即將結束的時候,我想再告訴大家一個數字。在50年前的1972年,中國的GDP第一次超過一千億美金,連美國GDP的十分之一都不到。而按預測,50年后的2072年,中國人均GDP將達到那時美國的水準。這就是中國一百年走的路。但是幸福從來不跟這些數字直接相連,我們需要的東西很多很多。協和誕生之初,“五四”運動給中國人送上了科學與民主這樣兩個詞,我們經常說科學與民主、民主與科學。后來我在羅素先生那里找到了答案。他認為,排序是不能錯的,一定是科學然后是民主,沒有科學精神的根深蒂固,民主也許不會達到我們的期待。
在未來的50年,相信在座各位不僅是自己說實話、說真話的科學精神的踐行者,也會影響更多的人。因此,對未來50年的中國,我們該抱有一種巨大的熱望。所以拿什么結束呢?中國的老祖宗把人的一生就概括成了四個字——生老病死。這四個字的哪一個環節離得開各位呢?所以,我這三個字就是,拜托了!
文字:高翠峰根據現場講話整理
圖片:童林 朱興鑫 郭志晨